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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卷阅读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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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己就没法过安生日子了。


  傅眉收了那带子,问道:“说吧,想吃什么?”


  “每年中秋前后,是河蟹上市的季节,往年家里总要买上很多……”


  傅眉有些怅然,“晋省不大产蟹,祖母所在的盂县是个小地方,只怕不易觅得,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……”


  “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,若不好买,有肉就行,我可是无肉不欢的。”褚仁忙道。


 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额头点了一下,“你等着,我送你两只螃蟹。”


  傅眉说罢,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纸,援笔濡墨,刷刷点点,两只横行的河蟹便跃然纸上,左边那只张着钳子,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,右边那只斜着身子,八爪伸张,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边那只的步伐,竟是栩栩如生。只见傅眉又是刷刷几笔,上方两茎芦苇折腰垂首,下方数丛衰草,点点水波,活脱脱一幅《芦荡秋蟹图》[1]。


  “古人画饼充饥,我们画蟹解馋,也不失为一桩雅事。”傅眉拎起那画,转头对褚仁笑道。


  两人大笑着,在纸上涂画着各种美食,那些他们在富贵岁月中曾经享受过且并未珍惜的美食,如今想再要重品,已是奢望……一个是因为天下更替了姓氏,另一个是因为时间折叠了人生。


  笑着笑着,夜便深了,便有丝丝缕缕的秋凉,从窗椽门缝中涌入,让两人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薄薄的单衫。


  十月初一,冥阴节。


  北京,东便门外,三忠祠。


  堂上供奉着诸葛亮、岳飞、文天祥这“三忠”的塑像,却没有香火。初冬的天时,门外有阳光,还不觉得冷,室内却是凝冰握雪的寒。


  四下里环坐着一群人,有官衣的,也有便服的,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,可笑地向后伸张着,配上胸前补子上的织绣,只能让人想起“衣冠禽兽”这四个字。尤其是所有人的脑后,都垂着一条或长或短,或黑或白,或粗或细的辫子,像条尾巴。


  只有两个人,是没有辫子的。


  一人坐在正中,五十来岁的年纪,一身交领右衽的玄衣,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一张脸,一柄简素的玉簪束着发髻,正是被俘的袁继咸。另一人站在门口,头戴黄冠,身穿绛红色的道袍,两幅广袖像是吃满了风的帆,挡住了门外仅有的阳光,也挡住了门外肃立的八旗兵丁的视线,正是傅山。


  那些“衣冠禽兽”们,七嘴八舌的,在劝袁继咸投降仕清。那话音,有吴侬软语,也有晋陕乡音,嘈嘈切切,听得人心烦。傅山一个一个看过去,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,有老师的旧门生,旧下属,也有当年三立学院的同学,甚至还有当初上京鸣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。如今,他搬出了当年的冤案,口沫横飞地陈说着大明的腐败和昏庸,颂扬着大清的宽仁。做了狗,穿了新狗衣,便摇着尾巴,四处劝别人也同列。


  傅山不由得一声冷笑,却见老师以目示意,便欠身一礼,退到了一边。


  劝降的话,车轱辘一样说了好几遍,已经全无新意,那些纷乱的声音渐渐止了。


  袁继咸方抬起头来,眸子中精光一闪,扫视了一下众人,朗声吟道:“天地治乱,理数循环[2]。湛兹正性,鼎鼎两间。有怀乡哲,炳耀丹青。维唐中叶,秀耸二颜。越在宋季,文山叠山 [3]。成仁取义,大德是闲。哀我逊国,方黄臭兰。名成族圮,刚中良难。淑慎以往,学问攸关。我心耿耿,我气闲闲。从容慷慨,涂殊道班。居易俟之,敢幸生还。”说完双目一闭,一言不发。


  待那些说客悻悻散去,傅山扑身跪倒,叫道:“老师!”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。


  “你终于来了……”袁继咸睁开眼睛,他的颈中,斜斜的亘着一条青黄的印痕。


  傅山泣道:“老师,您这是……”


  “在九江船上自缢,却没有死成。”袁继咸淡淡说道,“后来绝粒七日,竟又未死成……”


  “那是为何?”


  “千古艰难唯一死啊……绝粒到五日六日,灵台一片清明尚在,尚能够克制食欲,秉持正道。但到了第七日,人已经昏昏欲死,肉身便已不从意志,此时若有人灌喂浆水,唇、舌、喉便会接纳,如此,便功亏一篑。之前朝廷旌表节烈,常见到有节妇绝粒而亡的,此时亲身体会方知,若要绝粒,除去本人要有绝大愿心之外,总归还需家人的成全,否则便是死,也死不得……”袁继咸幽幽叹道。


  “那……老师有何打算?”


  “天不欲余为叠山,敢不为文山哉?江南未定,流寇四起,清廷对我,不会有太多耐心,门外十余名兵丁日夜看守,每日十余人轮番劝降,所费人力物力,是不容总这样拖下去的……更何况,鞑子为安定天下人之心,忙于旌表忠烈,迟早自会遂了我的心愿,全了我的忠义之心,让我死得其所。”


  傅山泫然欲泣:“老师……”


  袁继咸低声道:“我是被囚被困,别无他法,只能死节以殉,但你们不要轻易言死,更不要贸然而动,枉送了性命,须谨记‘寻机待变’四字。我上次给你的信札,你多体味其中深意。”


  “是,必不负老师所托。”傅山点头应诺。


  “那诗册,你收到了吗?”


  “并未收到……”傅山摇头。


  袁继咸闭目冥思了片刻,睁开双眼,眸子中精光一闪,“既然没收到,也不必取了,这时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也不能强求……有些人……便由他去吧!但凡能做到‘不为恶’三个字,已经足够。”


  傅山点点头。


  “我在幽囚之中,闲来无事,写了《经观》、《史观》二书,其中《经观》已经完稿,但《史观》尚未写完,不知今生是否能终此一书。书稿你先带走,另有一件血衣,乃是我与清军交战所穿,你务必托人带去宜春横塘袁氏祖宅,给袁氏后世子孙留作念想。”


  傅山走出三忠祠,有些恍惚,怀中的书稿和血衣,还留有老师的体温。抱着它们,似乎怀抱着大明绵延不息的血脉。回望堂中,纤尘笼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悯的俯视着身下的黑衣人,薪火相传的忠烈死节,会这样一幕幕搬演下去,永远不灭。


  身后,那一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了,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,终将被封禁入历史。明史中,列传里,数百字的平铺直叙,便是一生。傅山被室外的阳光晃得一阵眼花,一道门,隔开生死,门内的人,全忠全义,身前事,身后名,尽皆清白如雪;而门外的人,却要在清风烈日中煎熬,在花冥月谢,草烬枝残的轮回中,深深缅怀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国……


  注:


  [1]《芦荡秋蟹图》: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,2008年春拍卖。款识:辛卯秋杪,傅山戏写于长安怀云轩。钤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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